纪实｜“我打败了新冠病毒，然后呢？”
2020年接近尾声，虽然境内还有零零星星的疫情发生，但与年初的焦虑恐慌相比，人们安定了许多。这一年，很多人的生活因疫情而改变，新潮近日采访了几位曾经在年初感染新冠、或者家人感染新冠的人，感谢他们分享大半年的心路历程。
“回想那个场景依然眼含泪水”
软软的妈妈在二月初的某一天发烧了，一开始不太舒服然后就开始发热。为了确定发烧的原因是感冒还是感染新冠，爸爸送妈妈去医院做检查，从医院回来后，爸爸也发烧了。
软软无法确认父母是什么时候得的新冠，因为潜伏期比较长，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发烧的状态。二月份的武汉医院“一床难求”，哪怕知道自己得了新冠也只能居家隔离，软软的妈妈在家连续发烧了十几天才等来了床位。
在那十几天里，软软的妈妈始终无法退烧，吃药也无济于事。她只能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只有需要上厕所和洗澡的时候才会出来，吃饭也单独吃，虽然和家人共用厕所但每次用完她都会自己消毒，即使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力气、很难呼吸并常有腹泻。
图：软软父亲做的饭，每个人单独一份
国家卫健委员会办公厅和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办公室曾指出，约半数新冠肺炎患者多在一周后出现呼吸困难，严重者发展为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脓毒症休克和出凝血功能障碍等。据软软回忆，妈妈当时已经生命垂危，在家必须戴口罩，呼吸更为困难，但当时医院没有床位，唯有艰难等待。
回忆彼时，软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很担心爸爸妈妈，却什么都不能做，恨自己没有学医，白读这么多年书”。软软回忆起当时的武汉，整座城市弥漫着绝望的气息，由于家住医院附近，走在路上就能碰到许多病人。
截至2020年10月16日，武汉共有50340例新冠确诊病例，在这五万多人中，除了软软的父母外，还有小圆的未婚夫。
小圆和未婚夫都是武汉人，未婚夫是一线工作人员，两人本计划在二月初领证结婚，却因突如其来的疫情推迟了婚礼。
据小圆回忆，未婚夫在一次值班后开始发烧，第二天仍然高烧不退，两人立刻前往社区医院做检查，结果显示未婚夫情况尚可，小圆双肺已开始感染，血检也显示有病毒，未婚夫立马向单位请假，带小圆去了当地定点医院。
“到了门诊以后我像是进入了人间地狱，我现在回想那个场景依然会眼含泪水。候诊区的座位坐满了，有因住不上院而睡在地上呻吟的，有在不停咳嗽甚至随地吐痰的，有在等待看门诊的过程中就撑不住倒下被送去紧急抢救的，有在现场取下口罩吃泡面的，还有在现场跟医生发脾气，大声哭闹后跟医生一起崩溃的……虽然大部分人都裹得严严实实，但大家的眼神里都透着绝望。”当时医院病人实在太多了，没有床位，甚至连核酸检测都没办法做。据小圆回忆，光在门诊排队打针的患者，大概就有50人以上，还有其他等看门诊的，人数应该在100人以上。
医生让小圆先去做CT,结果显示小圆双肺磨玻璃状感染，看完检查报告后医生立马给小圆做了血氧，告诉小圆情况很严重，必须马上住院。但当时那家医院已经没有床位了，医生建议她去其他医院找找看。
小圆与未婚夫只好赶往新开放的一家定点医院，排了几个小时队等来的依然是没有床位的消息。
“那个晚上我腿开始浮肿，呼吸困难，未婚夫也高烧不退，五天后我们依然没有等到住院通知，医院说我之前还有一百多个病患，我们一个一个医院去找床位”。
那是一月底，本计划在二月初领证的小圆和未婚夫经历着人生中最无助的时光。在等待床位的日子里，小圆的一位中医朋友给了小圆一个方子，叫她先去抓点中药回来吃。据小圆回忆，中药确实有一些退烧作用，就这样喝着中药，他们熬过了那十天。
十天后，两人终于拿到核酸检测报告。小圆的检测报告转阴了，但未婚夫还是阳性，一个星期后未婚夫被通知去住院。
和小圆的未婚夫一样，最终软软一家等到了床位。软软的父母情况危急，送至医院后，等待他们的是大量的药物和一刻不离的吸氧机。软软的妈妈情况更为严重，医生给她注射了激素。正当妈妈病情有所好转时，爸爸病情突然加重，高烧不退。一般情况下，新冠病人被送到医院接受治疗一段时间后即会退烧，然而软软爸爸情况反常。
那些艰难的日子里，软软和父母只能通过视频联系，镜头里带着氧气机的父母每说一句话都很吃力。
虽然历经惊险，软软一家仍是幸运的。一个月后，父母痊愈出院，经过14天在酒店的隔离观察，他们这个小家健康地团聚了。
半个月后，小圆的未婚夫出院。
“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来遗忘”
小圆未婚夫出院后捐赠了康复者血液，他所在的单位特地为感染过新冠的愈后患者做了一次心理疏导。小圆谈及后遗症问题：“我本人身体上没什么后遗症，但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来遗忘……”
“之前因为颈椎引起头痛去看了骨科，骨科医生好心带我去了神经内科，神经内科医生问我最近情绪怎么样，我说挺好的，我性格一直都很好。然后医生跟我谈心，谈到新冠肺炎的时候，我有点哽咽，忽然鼻子很酸，医生建议我去做心理干预。”经过调整以后，小圆的心理状态已经恢复到原来的90%左右。
小圆在愈后遭到过别人嫌弃，她当时想去一个省内朋友那儿玩两天，朋友告诉她，人在外地不太方便，但其朋友圈状态却显示人在当地。
小圆觉得身边大部分人都很友好，“邻居亲戚仍然叫我去家里吃饭，闺蜜还是喊我跟她住一张床，但我自己会考虑到别人可能怕我，早期一直没有出过省。”
“我期盼疫苗的普及，让所有人都能打上疫苗，让大家都放心”，小圆说。
2020年9月，来自湖北襄阳的小果来到南京，她是南京大学2020级新生。
“她当时一见到我们就对我们说自己是湖北来的，做过核酸检测了，现在很安全，很让人心疼”，小果的室友回忆。
“虽然襄阳挺安全的，但湖北毕竟是最开始爆发疫情的省份，出门在外的时候好多人一听湖北的就变脸了，久了也就有点担心别人嫌弃我。”小果有些无奈地解释。
“新冠带来的焦虑和恐惧拉远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担心别人嫌弃我，但如果我遇到新冠愈后患者，我还是会本能的害怕，下意识地与他保持距离。就算是两个普通人之间，也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放松而自由地交谈。”
“心中种下的刺”
“校招签了三方，但是公司迟迟不给入职，怎么办？”
在这个知乎问题下，伊吹回答：“目前我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本来7月上旬入职，一直到现在也不给我通知。人力资源那边态度微妙，发信息给HR，他都不回的。”
今年六月，生活在湖北武汉、硕士三年级的伊吹毕业了。过去三年里，伊吹在一家985院校攻读设计类专业研究生。去年秋招，伊吹就与一家国企签约，距离毕业已有四个月，伊吹至今无法入职。
“因为我有新冠抗体”。
伊吹在疫情期间有新冠肺炎的轻微症状，属于疑似病例，但并未于医院治疗，只经历过自我隔离。目前伊吹的核酸检测呈阴性，但血清检测中IgG抗体呈阳性，IgM抗体呈阴性。新冠感染后，人体主要会产生两种抗体，最早出现的是IgM，维持时间短，消失快，在血中持续数日至数周。其次出现的是IgG，在IgM接近消失时，IgG的含量达到高峰，且IgG会在血中持续较长时间，直至病愈都会存在。
换句话说，伊吹很大概率属于新冠病毒的既往感染者，但目前已经痊愈，不具有传染性。
“本来觉得抗体是好事，现在反而成了一种怪异的标签”，伊吹体内的抗体打败了新冠病毒，却也成为他入职的障碍。
国家卫健委有关文件显示，持有既往血清特异性IgG抗体检测阳性证明且健康码为绿色的相关人员，可正常复工复产复学，然而，依然有部分企业对新冠病毒的既往患者存在过分担忧。
“一直拖着，也不给你明确的答复，就让等着，问到重点就不回信息”。谈及对方企业的态度，伊吹很无奈。“我听说有些IgG阳（血清检测IgG抗体呈阳性）也上班了，IgG阳本来就没什么”。伊吹的说法得到了网友“容者自铵铵”的确认，曾被测出核酸阴性、IgM抗体弱阳性、IgG抗体阳性的“容者自铵铵”在IgM恢复阴性后重返职场，IgG抗体阳性的检测结果并未阻碍其顺利复工。伊吹也曾找到学校就业指导中心求助，但是中心老师表示“人家是为了防控，这个我们不好参与”。
“就是给你心里种下了一根刺”，伊吹经常因为无法入职的事情与妈妈争吵，家人给他的压力也让他不堪重负。
问及同学们是否入职成功，伊吹说：“不了解身边的，也不想去问这个”。但之后当记者再次问起“是否打算和朋友们出去散散心”，伊吹却说：“都在工作，谁跟你去散心”。
毕业至今，伊吹做了十来次新冠病毒的核酸检测，其中包含待入职企业的要求以及武汉市核酸检测普查，“做到吐了”，他抱怨。
当记者问：“对未来没有期待了吗？”
伊吹回答：“暂时不想期待了”。
和伊吹一样处于等待之中的人还有很多。
小圆上班的公司倒闭了，至今尚未复工。
小果同学朋友的叔叔经营的工厂至今没有复工，员工们很难再在当前经济情况下找到工作。
街道上的店铺关了一家又一家。“街上的店铺很多是空置的，门口贴的无转让费，有的我看半年都没租出去”，小圆说。
“希望之火重燃于心”
软软妈妈痊愈后虽然体重、胃口都已恢复至病前，但体力却变差了，拎不动重物也容易喘，时不时还要吸一下氧。软软妈妈生理上的变化让夫妻俩开始反思自己以往的工作状态。
软软的爸爸妈妈属于自主创业，疫情前，他们哪怕生病也坚守岗位，基本不会给自己安排休息时间，一年只休6天年假，周末也不休息。创业初期他们一周只睡两个小时，公司步入正轨后又开始忙运营，甚至顾不上照顾软软，将她交由外婆照顾。当软软读初中的时候，为了陪她读书他们才将公司交给别人代理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又重新投入事业中。
软软说：“基本上我要见他们的话都是去公司找他们，他们很少有时间陪我，哪怕放假回家也是一个人在家，没有人管我。”
疫情后，他们学会了让自己休息，空余时间不再继续工作，而是出去吃个饭看个电影。他们也花了更多精力和心思在女儿身上，十月初软软的父母来到她读书的城市看望女儿。
他们甚至在规划要不要提前退休，开始闲暇的生活。这次疫情让软软的父母感受到自己前几年创业的经历过度透支了身体，新冠病毒的侵袭可能就是给自己身体敲响的警钟，从死神手中逃脱的他们决心下半辈子不再如此劳累。
软软妈妈定了一个五年计划——等软软独立生活后就把公司关掉，带着软软的外婆外公全国各处走走，找个安静的适合养老的地方待一待。软软妈妈还有个梦想，就是跟她爸爸开着车周游世界，在一个城市住上几个月，再换一个城市。
爸爸妈妈得新冠的经历让软软的心态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她深刻意识到了健康的重要性，以前的她学习就和她妈妈创业一样，只知道拼命努力，却不懂劳逸结合。疫情后她有意识地早睡早起，饮食上也比之前健康许多。更重要的是，运动也比以前更多了，她觉得自己正是因为之前有经常运动的习惯，才抵抗住了新冠。
除生活上的变化外，软软最大的变化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开始计划以后如何照顾父母，开始思考以后留学的城市、要不要回国居住等问题。“因为他们我一定要回国，哪怕国外有更好的发展机会，我希望能够照顾他们，也希望自己可以多承担些家庭责任，多给家里做点事情。”
武汉解封后，软软又开始逛街。她发现大家的卫生意识提高了，比如说勤洗手，戴口罩，食品更多开始有独立包装。“以前可能大家对于洗手这件事情没有很重视，但是现在大家都在不停地洗手。”
虽然很多人会说，武汉变得比以前更生机勃勃。但软软觉得并不是这样，只是看的人心态变了。作为一个疫情的亲历者，当软软再次看到和谐美好之景时，她觉得这番景象似乎比原来更加富有生命力。
“哪怕每个个体的行为都没有变化，但当一个个体看到其他个体的时候，就会觉得希望之火重燃于心。”
一切重回轨道，但许多事情的轨道已伸向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方向。索性，对于软软，生活依然平稳地过着。这份平稳，她期盼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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